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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9风尘录(七)

26、

 

黄埔江西岸是上海最繁华的一片街区,这里坐落着一桩引人注目的三层中式建筑。

 

远远看过去,精致的小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,仔细瞧瞧,方能辨别出宛如明清画上的雕梁画栋,飞阁流丹。

 

这座老建筑以前叫做锦绣阁,是前朝贵族南下修养时建造的别院,自从上世纪末被一位法国商人收购后,便开设了如今赫赫有名的万花茶庄。

 

万花茶庄是上海滩政商两届生意接洽的地方,李艺彤这种官家小姐自然是从未来过,今天上来一看,三层阁楼上竟是一片露天的开阔空间,正中位置搭着一个挂着白色帷幔的精巧亭子,亭子周围连通着曲折的花园小径,空地上栽满了常绿的冬青。而阁楼的四边仅围了一圈低矮的白玉栏杆,藤蔓的枯枝残叶顺着栏杆松软地垂下去。

 

 李艺彤环顾四周,忍不住感叹。“这种腌臜的场子,竟然布置的如此精巧。”

 

只是还未等她瞧仔细,叶琛便从凉亭中探出头,摇着扇子笑道:“ 大小姐很准时。”

 

“不敢耽误叶老板的时间。”李艺彤冷笑一声,从栏杆向下望去,此时的街道人头攒动,空气中回荡着行人喧嚷的笑声。

 

对于李艺彤现在的处境而言,赌枪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,叶琛却故意安排在这么明目张胆的地方,分明是动了歪脑筋。

 

她蹙了蹙眉头,悄悄摸了一把腰间的左轮手枪,心中有些犹豫:黄婷婷,究竟值不值得她冒这么大的风险。

 

叶琛似乎看出了李艺彤的顾虑,走到她面前,无奈地叹了一口气:“叶某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商人,比不得大小姐手下的精兵强将,安排在这种热闹的地方我才安心啊。”

 

“如果我没记错,是叶老板威胁我在先,现在怎么反而成了我要谋害你了?”李艺彤勾起嘴角,皮笑肉不笑。

 

“大小姐,您何必这么紧张?”叶琛无辜地眨巴一下眼睛,转身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脸色惨白的黄婷婷。

 

“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黄婷婷小姐,您如果不想赌枪,我绝不会为难。我反而想劝劝您,以您这样尊贵的身份,何必为一个歌女浪费时间?”叶琛停顿一下,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“难道您就这么在意她吗?”

 

李艺彤眼神暗了暗,不自觉地用余光偷瞄了一眼黄婷婷,这位漂亮的歌女抿着嘴唇,双手紧紧地搅着一块鹅黄色的真丝帕子。

 

“她现在应该很紧张吧,或许她也在怀疑我能否信守承诺。”李艺彤回想起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,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涩。

 

她吐了一口气,从腰间抽出手枪,将声音压得格外低沉。“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跟你说废话的,敢耍滑头,小心我要了你的命。”

 

“如果能死在李大小姐手里,叶某这一生也就了无憾事了。” 叶琛将手背在身后,眼神恍惚了一下,竟流露出几分真情。

 

“你想得倒是挺美。”李艺彤冷哼一声,将手枪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,咬着嘴唇扣下了扳机。

 

弹巢“咔哒”一声,只是微微地转动了一下。

 

“该你了。”李艺彤舒了一口气,把手枪递给叶琛。

 

叶琛没有接枪,躬身做了一个请让的姿势。“让大小姐见笑了,叶某是个小商人,没见过大世面,更未曾用过手枪,所以能不能麻烦大小姐代劳。”

 

李艺彤锁紧眉头,自然是不信他的这番鬼话。

 

“我不碰您的枪,这场游戏的公平性完全掌握在您手里。” 叶琛淡淡一笑,摊开自己一双白净的手。

 

李艺彤轻轻触碰一下安装在弹巢下方的机关,沉下心来,把枪口对准叶琛,又开了一枪,却依然只发出转轮摩擦的“咔哒”声。

 

焦灼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,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。

 

李艺彤连着开了几发空枪,直到弹巢里仅剩最后一发子弹,枪口又指到了叶琛的头上。

 

“你输了。”李艺彤放下枪,因为紧张而瞪大的双眼终于眨了一下,而叶琛的鬓角早就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,两条腿也止不住地微微打颤。

 

“他为什么这么紧张?”李艺彤在心里默默嘀咕一句。“这叶琛一看便是老江湖,赌枪这种事应该轻车熟路才对,怎么好像我真要杀了他似的?”

 

叶琛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,挺直了身子,眼中忽闪着幽暗的光,竟然开口道:“大小姐,你这枪不会做了手脚吧。”

 

李艺彤顿时觉得好气又好笑。“叶老板,我看你是输不起了吧。”

 

“若是这枪里压根就没有子弹呢?”叶琛将背在身后的双手交叠在胸前,努力镇定情绪。“您敢不敢开最后一枪。”

 

李艺彤是何等聪明的人物,早就察觉到叶琛从一开始就不停地诱导自己。再回身一看,黄婷婷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那个男人,她脸上毫无血色,唯有一双薄唇被咬得猩红。

 

这两个人有问题。

    

“黄小姐。”李艺彤唤了黄婷婷一声,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。“既然叶老板信不过我,这最后一枪你替我开吧。”

 

“大小姐,我不会用枪。”黄婷婷咬紧嘴唇,一双明眸笼罩了一层迷雾,让人难以看出她的情绪。

 

“当真不会?”李艺彤挑起眉,眼神像一把锋利的刀,想要剥去她所有的伪装。

    

“您要是不信任我,就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,我会跟叶先生去北平的。生死有命富贵在天,不劳您牵挂了。” 黄婷婷说完,转身就要离开。

    

李艺彤追上前两步,慌忙之中想要扣住黄婷婷的手腕,谁料黄婷婷迅速反手挡住她的小臂,像游鱼一般灵巧地避开,这一招式让李艺彤感到非常意外,她从小跟父亲在军队习武,在交手的瞬间便察觉到黄婷婷的身手相当厉害。

    

“你不是普通的歌女!”李艺彤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很快就怀疑起她的身份,心中不由得窜起一团愤怒的火苗。

 

“我不懂您在说什么。”黄婷婷低垂着眉眼,极力避开李艺彤狠厉的目光。

 

她这一躲闪,在李艺彤眼中变成了默认,一时怒起,举起手刀朝便着她的颈侧劈下去。

   

黄婷婷感到身后一阵风袭来,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落在肩头,她痛得闷哼一声,直挺挺地倒了下去。

    

李艺彤本以为,黄婷婷是练武之人,凭本能一定会迅速避开攻击,而她却硬生生地挨下了这一掌。

 

“对不起,我下手太重了。”李艺彤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,急忙躬下身去搀扶她。

    

黄婷婷推了她一把,眼角泛着泪花,赌气地说道:“不用你管。”

    

“大小姐,我只是想做个小游戏而已,您何必这么敏感?”叶琛甩了甩长衫的宽松的袖子,脸色却是无比的凝重。

 

“我和这位黄小姐都是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,您何必连一个弱女子都不信任呢?”

    

“我敬李大小姐是位女中豪杰,本想冒险帮您一回,既然您怀疑我,这单生意叶某不做也罢。明天李督军就要回上海了,黄小姐的事不如交给他老人家亲自处理吧,叶某告辞。”

    

叶琛抱拳作揖,后退两步到栏杆边上,转身便要离开。

    

“等一下!”李艺彤感到一股热血冲头,几乎难以控制地再次将枪指向叶琛。“我今天倒想看看,你能使出什么花招。”

    

李艺彤将枪口下移,对准叶琛的左腿,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,黄婷婷突然幽灵般地出现在她身边,轻轻撞了一下她的小臂。

 

从枪膛飞出的子弹在半空中拉出一条弧线,银色的弹头在阳光闪着光晕,直直地落在叶琛的脑门上。

    

他的鲜血和灵魂被一同高高溅起,在空气中炸裂开来,又星星点点地坠落在尘土上,只留下额头上骇人的焦黑窟窿。

 

叶琛的嘴角勾出一道诡异的弧线,他用生命最后的意识靠在低矮的栏杆上,身子向后一仰,直挺挺地从阁楼上坠了下去。

    

楼下的街道立即炸开了锅,到处充斥着行人的尖叫声。 “杀人啦!杀人啦!光天化日杀人啦!”

    

李艺彤楞在原地,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把手枪,努力让自己认清现在的情况:她亲手杀了叶琛。

    

她缓缓回过头,黄婷婷微微阖着眼睛,身子抖得像风中的一片残叶。

    

李艺彤动动嘴唇,想要开口说些什么,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冲上阁楼围住了她,其中有穿着西装的商人,也有穿着工作服的安保,甚至有穿着戎装的军人。

    

“是她杀的人,是督军的女儿李艺彤杀了人!”

    

27、

    

李艺彤在昏暗的牢房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很多天,李督军亲自来接她回家。

    

这位驰骋沙场大半辈子的老人一夜间花白了头发,连走路都变得蹒跚起来。

    

他在铁栏杆前看了女儿很久,说出的第一句话是:北方宣战了。

    

李艺彤出事当天,南北两方所有小报像提前预谋好了一样发出新闻,李督军的独生女李艺彤沉迷百乐门歌女,并且因为嫉妒当众枪杀了歌女的情夫。不贞、不孝、不伦,杀人如草芥,枉顾法律,让未婚夫一家蒙受羞辱,被南北人民唾弃。

    

北方元帅府知道这个消息后勃然大怒,立即发出信函与督军府解除婚约,并要求南方处死李艺彤以正伦常。

    

李督军和冯参谋顶着军方和舆论的压力,极力保住李艺彤的性命。北方军队便以此为借口宣布开战。南方战备不足加上军心难定,战事节节败退,很快就丢了数十座城市。

    

所有人都知道,南方在这一仗中几乎没有胜算,一切都是因为李艺彤闯下大祸。

    

李艺彤把自己关在家里,拉上厚厚的窗帘,不敢看新闻,更不敢出去见人,只能一瓶接一瓶的喝酒,喝到眼泪都流尽了,思维陷入了一片漫无边际的混沌之中。

 

她记不清楚,想不明白,黄婷婷是从何时出现在她生命中,又是如何让她沦陷到难以自拔,最后又肆无忌惮地欺骗她,伤害她,毁灭她。

 

她埋在沙发里抚摸着黄婷婷还给她的那块怀表,昔日的光阴像电影胶片一样在脑中播放,好像这间屋子里还有黄婷婷残留的气息,所有的爱恨都化成了无声的啜泣。

 

督军府的大门久违地打开了,刺眼的阳光在昏暗的地板上刻下一道金线。李艺彤本能地伸手捂住眼睛,想要咒骂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。

    

“你还有脸躲在这里。” 冯薪朵冰冷的声音穿过大厅,传进她的耳朵。

    

李艺彤将骂人的话憋回嗓子里,她没有勇气抬头面对冯新朵,只是用沙哑的声音问道:“外面现在形势怎么样了?” 

    

“托你的福,我们很快都要死了。”冯薪朵抱着双臂,冷笑一声。 

    

“是我对不起你们。”李艺彤觉得自己这声抱歉太过无力,只能叹息一声,咬紧嘴唇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

“督军前段时间在南京,想方设法与北方周旋,带领部下彻夜调转粮草和药品,就是为了这一仗打下来万无一失。现在呢?为了一个女人,你把这些都毁了。你知道开战七天我们死了多少战士吗?你知道开战七天我们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吗?”冯薪朵地声音变得激动起来。

    

“你不信任家人,不信任朋友,几句拙劣的谎言就让你鬼迷心窍,我倒要问你,督军何曾对女人下过黑手?”

 

冯薪朵见李艺彤沉默不语,又冷笑着说道:“那个女人是北方政府派来的奸细,一早就预谋好了陷害你。我猜你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愚蠢的目标。”

    

“她.....”李艺彤像个犯错的孩子,犹豫了半天,还是忐忑地问道“她现在怎样了?”

    

“她这种人还能有第二种结局吗?”冯薪朵嘲讽地眯了一下眼睛。

    

“那个歌女死了。”她把头凑到李艺彤耳边,沉下声音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死得很惨。”

    

这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雳,李艺彤顿时觉得眼前一黑,一口鲜血喷在了身前雪白的地毯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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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久不见!打开码字精灵的我落下两行热泪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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